文|Roland Paulsen
译|温泽元
根据伊索(Aesop)的说法,希腊神话中有三位神只在艺术方面一较高下。(Poseidon)创造一头公牛,雅典娜(Athena)创造一座房子,宙斯(Zeus)则创造出一个人。他们找来批判之神摩墨斯(Momos)担任裁判,而摩墨斯认为三件作品都各有缺点。他对於公牛眼睛的位置不满意,认为眼睛应该摆在牛角正下方,好让公牛看清楚要将牛角往哪个方向推刺。他认为雅典娜的房子是一栋有缺陷的建筑,因为房子底下没有轮子,搬家时无法轻松拉着走。而人的问题就在於人能向他人隐藏内心想法。摩墨斯认为应该要在人的胸口开一扇窗,这样其他人才能透过这扇窗洞悉此人的想法。宙斯认为摩墨斯抱怨太多,索性把他扔下奥林帕斯山(Mt. Oylmpus)。
《伊索寓言》是此神话最古老的典故来源,而在寓言故事中,摩墨斯并没有说明为什麽他希望能洞察人的内心,而是把这个论点留给读者解读。有份较晚期的古老神话版本指出,摩墨斯之所以提出此批评,是希望能轻松判断一个人是在说谎还是讲真话。这个解释固然有理,不过除此之外,我们还能找到其他挺有意思的原因,来说明为何希望透过窗口来窥探别人的思绪。另一项值得反思的解释,是这样一扇窗能减轻人的孤独感。
我们常低估他人的不幸,这是个有凭有据的现象。在科学研究中,实验参与者先描述自己碰到的问题,然後再评估他人的问题。研究结果清楚明了:我们认为其他人过得比我们轻松。这个想法不仅适用於陌生人,也能套用在我们认识的人身上。最低估他人之不幸者通常承受最多痛苦。光是别人过得比我们快乐的想法,就会引发焦虑与忧思。这种想法背後有时还藏着嫉妒的感受,但是如果体认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,我们通常就不太会将个人痛苦视为挫折或失败。
要是能知道别人内心正在经历、感受什麽,我们内心的焦虑又会有多强烈?
震耳欲聋的思绪
丹尼尔是一位音乐家。他留着一头浓密的棕发,大家应该不难想像他在演奏奏鸣曲时,头在大提琴上方随音乐摆动的画面。我之所以安排时间与他会面访谈,就是因为他心中有某些问题。尽管知道这点,初次见面时他还是给我一种很阳光正面的形象。我立刻在脑中勾勒出他童年生活的景象:健康营养的饮食、甜蜜和睦的父母、音乐训练营以及无数个在夏季别墅度过的假期。成长过程中,他就培养出对大提琴的深厚热忱,小时候就希望能熟练这种乐器。在音乐学院跟志同道合者共度的那段音乐时光,让他有机会到巴黎与史特拉斯堡等海外地区演出。以上描述中,有些确实与他的个人背景吻合。音乐始终是一线希望,即便是在单调重复的练习过程中,音乐也是他的避风港。现在,他很遗憾自己没有更积极投身音乐。要是他够投入,音乐或许能将他从许多苦难中拯救出来,尤其是他那破坏力十足的企求:当个彻底的好人。
当个好人本身没有什麽不对。这个目标本身没有问题。唯一的问题在於,「当好人」究竟是什麽意思?对丹尼尔来说,这基本上代表他要为个人行为负责。不过,这到底是什麽意思?
丹尼尔的家乡有条河。每逢夏天,孩子会跳进河里泡水;到了冬天,他们会在结冰的河面上奔跑。丹尼尔喜欢站在桥的栏杆边看着河水,或是将石头扔进河中,看着石头被黑色的河水吞没。有天放学後,他在路边捡了一些石头,把石头扔进河中,之後就回家了。
後来,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,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许做了件蠢事。
几年前,有人将一辆脚踏车扔进河里。从那时起,脚踏车就一直躺在河水中,没有人去把它找回来。一想到脚踏车躺在河底慢慢生锈、半淹没在沙堆中,他就觉得心情很沉重。
要是⋯⋯该怎麽办?
他还记得,这个想法对他来说简直像笑话一样。不可能会有人认真看待这个念头。这个想法不仅不符合现实,而且还不大可能会成真。不过,风险还是在。只是这个风险根本是微乎其微。不切实际。当然罗,他扔进河里的石头,还是有可能砸中倒在河底的脚踏车。不太可能,但还是有可能。而且,虽然可能性极低,但石头还是有可能把脚踏车的铁锈震起来,让铁锈在河中扩散开来。
微乎其微的风险?小到不能再小。但风险依然存在。他想,这大概跟飞机失事的机率一样小。或者更像是地球被小行星击中那样,机率低到不行。微乎其微的风险,有时候还是会导致灾难。还有另一个风险,那就是松动的铁锈现在飘散在河中,而且⋯⋯不对,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一个无限小的风险,一个小到不可能发生的风险。
尽管如此。
他脑中还是浮现这个念头。
要是脚踏车上的铁锈因为石头而松动飘散在水中,导致河里的鱼中毒,那该怎麽办?
这真是个疯狂的想法。他立刻意识到这点。不过风险确实存在。如果他真的造成这样的灾难,是不是该为之负责?
他在床上辗转反侧,无法认真对待这个念头。
然而,这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。他越是去想,负担就越重,因为这个想法不断螺旋加剧。在脑海中,他彷佛已经看到当地报纸刊登死鱼浮在水面上的照片。他看到一名警察,警察说找不到嫌疑人,但目击者证实有一名男孩从桥上扔了大量石头到河中。或许还有另一位专家在旁边解释,指出假如河底有废弃金属,当然是不能把石头扔进河里,这有可能会对河里的「所有动物」、「所有生物」与「生态系统」造成影响。
他再次审视最初的想法。这根本是疯了!但是,下一秒他又回到原点。他为什麽要把这麽多颗石头丢进河里?而且丢的石头还这麽大颗!
这个念头让他无以成眠。他难道不该采取行动吗?跟大人聊一聊?但这个想法如此荒谬,他知道到一切最後根本不会应验成真。既然如此,为什麽这个念头会让他如此困扰呢?死鱼的照片再度浮现在他眼前。屋里其他人早已熟睡,只有丹尼尔还醒着,躺了好久都睡不着。隔天一早,睁开双眼时,丹尼尔倾听内心的声音。
这个念头还在吗?
没错,还在。连续数日,这个想法一直在他心底徘徊不散。
他在内心跟自己争论。应该自首吗?直接坦白一切,让该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?但其他人一定会嘲笑他!这才是最糟的。他在桥上可能做出的事使他害怕,但这又反过来加强他的恐惧,因为假如他如此害怕,肯定代表他认真看待这个潜在的念头。有些事出了问题,他不太对劲。
最後,他决定为个人行为负责,并向母亲坦白。然而,由於母亲显然无法理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,他不得不钜细靡遗描述每个有可能触发危机的环节,藉此清楚表达他到底干了什麽好事。时至今日,他依然不确定她是否对情况有确实的理解,但从那一刻起,他就时常向母亲表露内心担忧与焦虑,母亲则不断扮演安抚者的角色。
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引发他的焦虑,从可能罹患癌症的死亡恐惧,到根本没有任何明确灾难迹象、还会不断扩散的不安全感。他常担心把课本忘在家,或是忘了带储物柜的钥匙。是不是再去检查一下比较好?即使母亲笃定地说他刚刚才检查过书包而已,但是在上学途中,他还是拉开背包拉链十几次,检查所有随身物品是否都已带齐。纯粹从理论上来看,他前几次检查时确实有看错的可能。有时他会在储物柜前站二十分钟,确保储物柜有确实锁上。
「为什麽这对你来说这麽重要?」
「我也说不上来,在学校里表现好对我来说就是这麽重要。为了考试,我准备了好几个礼拜。我也不知道是为什麽,或许是个性使然。我可能觉得要是不好好表现,一切都会崩溃。不过,我其实也不晓得在我的情况中,『崩溃』到底是什麽意思。」
忧虑有所转变,进一步成为後续忧虑的来源。他到底怎麽了?每次向母亲坦露焦虑时,他已经知道母亲会说些什麽来安抚他,同时也晓得母亲是对的。然而,这些疑虑就像脑中挥之不去的杂音,只有靠运动还有密集演奏乐器才会停止。
即便是搬离父母家,到外地去念工程学系,丹尼尔还是不断打电话给母亲,让母亲来安抚他。他刚交出学士学位论文,就开始疯狂担心自己有抄袭之嫌。有位同学在理论方面给了他一点建议。虽然丹尼尔实际上也晓得这不是抄袭,但还是上网查询抄袭的标准。针对抄袭的真正定义,以及何谓抄袭的灰色地带,网路上有许多讨论,但这些讨论都不适用於他的情况。但是,搞不好这些讨论也适用,只不过适用於非常抽象的层次?
他担心自己误解法律准则。所以,他先找来前例,并拟定一份检方能用来对付他的论据清单。在下一个栏位中,他开始拟定辩护律师的反驳论述。他想像自己被大学退学,然後这起事件会被学生报纸大肆报导。母亲想尽办法安抚他,但在他脑中,法庭审理持续了好几个小时。过不了多久,他就开始研究经典命题逻辑,还成为着作权法方面的专家。
他在精神上陷入下一波苦难时,抄袭的担忧才刚消失没多久。但是跟新的折磨相比,先前的忧思看起来反而像是冥想救赎的阶段。
对丹尼尔来说,上色情网站总是令他陷入天人交战的挣扎。早在年轻时,他对色情网站的冲突思绪就已经开始运转了。举例来说,为什麽看女人替男人口交时会兴奋呢?要是让他兴奋的不是女人的动作,而是男人勃起的阴茎,那该怎麽办?这代表他是同性恋吗?同性恋本身不是什麽大问题,只是他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。他被女人吸引,而不是男人。还是说他根本是在骗自己?要是内心深处他根本就是同性恋,只是不自知,那该怎麽办?搞不好他单纯是有恐同症,跟那些厉声谴责同性恋是魔鬼的祸害、下一秒立刻被逮到跟男人在公厕里幽会的牧师或神父一样。
这次,母亲非常认真看待他的担忧。假如他真的是同性恋,她不希望他感到羞愧,并试着不要针对性向给出笃定的论断。
丹尼尔怀疑自己有恋童癖时,已经无法继续向母亲求助了。他刚申请到史特拉斯堡(Strasbourg)当交换学生,也已跟当地乐团取得联系。有一天,他点开一个色情网站,突然有好多视窗弹出来。点击这些视窗时,他发现有个视窗的内容似乎与儿童色情片相关。他的耳朵立刻充血发红。丹尼尔惊慌失措,猛然将电脑关起来。
「我好害怕,怕到躲在床底下。」
儿童色情片会这样突然出现在萤幕上吗?想看的人不是都得到「暗网」去才看得到吗?他电脑上有跟谷歌互动的病毒吗?但另一方面,谷歌不是努力阻止儿童色情网站传播吗?
他上谷歌搜寻。
他被自己向来认为不可能的想法控制住了。在他脑里,他再次接受审判。以「要是」开头的问题接续连发,他越想越可信,同时又觉得难以置信。
第一,要是这真的算是拥有儿童色情片,那该怎麽办?网友说只要从网路上下载这种内容,就算触法。
第二,要是警方对他起疑心,还在他电脑上查出任何数位足迹,那该怎麽办?不过,警方又怎麽会对他的电脑起疑呢?
第三,要是他在进行谷歌搜索时,电脑向网路犯罪小组发出讯号,那该怎麽办?天啊,他输入的关键字看起来超可疑:如何找到儿童色情片?假如这还无法引起警觉,那特勤部队的存在根本就一点用也没有。
第四,要是警方现在正在调查他,并监控他的网路活动,那该怎麽办?不过,这不也是件好事吗?这样他们就会发现他没有其他可疑的页面浏览纪录。没错,正是如此。不过,根据第一点的推论⋯⋯
第五,要是检察官办公室已经展开调查,那该怎麽办?他的理由听起来有多麽空洞?但检察官会明白的,不是吗?说到底,他什麽事也没做,他们必须了解这点。即使展开调查,检方也能判定证据太薄弱,不足以展开司法审查。这点他早就知道了。
第六,要是真的展开司法审判,他不得不找辩护律师替自己辩护,那该怎麽办?他真的能挺过审判过程吗?
第七,要是他被无罪释放,情况又会如何发展?这绝对比被定罪还要好,但他是否能接受一开始就被当成嫌疑人呢?被起诉的事实会留下纪录吗?毕竟大家都说无风不起浪。难道他一辈子都得替自己辩护吗?
第八,要是他被定罪判刑,该怎麽办?
丹尼尔说,随着每个「要是」出现,焦虑就获得全新养分。
「现在依然如此。虽然被定罪的机率就跟十分之一毫克一样小,但我还是没办法安心。只要有一丝风险存在,我就会焦虑到无心去想其他事。在这次案例中,我甚至开始想像如果被定罪、朋友都背弃我,我会怎麽做。」
「你会怎麽做?」
「我会去当僧侣,离群索居。」
除了担心触法,他也再次质疑自己的性向,但这次有一点令他无法忍受。为什麽这件事如此困扰着他?他是怕会被法律制裁,还是背後有其他令他焦虑的因素?连续几周,他都在想儿童色情片的取得途径到底有哪些,而这种想法本身不就很启人疑窦吗?当然,他确实是想确定自己没有触法,但如果这个念头背後藏着其他动机呢?如果他是一位无意识的恋童癖该怎麽办?要是这就是他之前所有问题的原因,那该怎麽办?
这些念头在他脑中飞速运转。丹尼尔感受到恋童癖的内疚和羞耻,却不像恋童癖那样有想看儿童色情片的冲动。同时,这也是他唯一的慰藉,让他知道一切只是他的想像:想到恋童癖,他就感到厌恶。但如果这种厌恶是真正的兴奋呢?他真的能确定自己没有想看儿童色情片的冲动吗?
在史特拉斯堡交换的那年,他拿自己进行试验。
「情况发展至此,每次我看到孩童,都忍不住怀疑孩童对我来说到底有没有性吸引力。这本身就很可疑。如果对孩童没有性冲动,那为什麽又要往那边看?」
丹尼尔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说自己不是恋童癖。在他的内心法庭,每场上诉都是失败收场。如果他将一切视为想像,他就会责备自己是在压抑。如果他刻意寻找被撩起性慾的迹象,他的举止就跟恋童癖一样。每次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,这些念头还是不由自主浮现。而他无法停止关於恋童癖的想法,这本身不就是恋童癖的最佳证明吗?
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好转,反而不断恶化,因为只要他像只老鼠那样,在这个思绪滚轮上跑越久,焦虑感就越强烈。所以,丹尼尔到史特拉斯堡大学的健康谘询中心求助。他大略描述自己的思绪旋转木马,但不敢明确表述内心的想法与感受。直到回到瑞典,他才向一位精神科医师倾诉。
丹尼尔向她描述一切後,精神科医师讲出一句救了他一命的话。她说如果她不希望自己的小孩被性侵或性骚扰,她绝对会找丹尼尔来当保姆。她表示丹尼尔根本不是恋童癖。事实正好相反:假如他没有对恋童癖的厌恶,这件事就不会变成强迫性意念。
与不确定性共处
丹尼尔患有强迫症(OCD,Obsessive Compulsive Disorder),更确切来说,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特定想法的现象。「要是我是恋童癖怎麽办?」这种讨人厌的想法强行出现在他脑中、主导他的思维。每个人脑中都有可能萌生这种不受欢迎的念头。只有在我们不接受这些想法,并试图「抵销」这些思想(也就是谴责或驳斥)时,这些念头才会变得越来越棘手。这个时候,这些想法会矛盾地开始乘载特定意义、变得越来越主导。
目前我们还不清楚这种疾病是如何产生的,但近年来学界提出各种理论,以下两种对医学界的影响特别显着:
1. 丹尼尔的症状成因是大脑中的连接功能失调,问题可能是出在眼眶额叶皮质、基底核以及丘脑之间。简单来说,眼眶额叶皮质处理感知讯息,将讯号发送给基底核,而基底核再将讯号传送给丘脑。丘脑负责控制运动功能,据推测也会抵销不受欢迎、多余的意念,并且将讯息送回眼眶额叶皮质。这是一段持续发生的循环。不过,当丘脑收到错误感知讯息(没有风险),而向眼眶额叶皮质发送错误警告信号时,就会出问题。这麽一来,需要被抵销的意念的预期结果,就会与实际结果不符。这时,大脑似乎得重新进行抵销,「尝试错误」(Trial and Error)这种让人越陷越深的泥淖就此出现。
2. 丹尼尔已经发展出一种超道德观(Hypermoral),藉此来隐藏和补偿那些关於自己、让人感到不自在的事实。这类事实不胜枚举,其中包含青春期手淫的潜意识罪恶感,还有被超道德观有意识地压抑住,但是以强迫性意念形式重新出现的侵略性冲动。佛洛伊德就以所谓「鼠人」(Rat Man)的个案来解释这段过程。有一名男子担心他的父亲和未来的妻子会遭受一种酷刑,也就是有一只饥肠辘辘的老鼠会钻进他们的直肠里吃东西。这个想法让他感到痛苦和厌恶,并成为挥之不去的强迫性意念。佛洛伊德得出结论,认为这是一种被压抑的肛门情慾的表现。藉由将思想引导到父亲肛门里的老鼠上,这个人就能不去面对自己的肛门情慾倾向。所以我们也可以说,丹尼尔的强迫性意念,无论表面上看起来有多骇人,事实上都是在帮他掩盖另一个关於自己、更令人不自在的事实。
两种理论都有可能成立,它们并不互斥。不过,两者都有不足之处。例如,它们并没有解释丹尼尔的问题究竟是怎麽产生的。假如强迫性意念的成因是大脑的连接功能失调,那又是如何发生的?如果丹尼尔的病症与压抑可耻慾望的超道德观相关,那这种超道德观又是从何而来?这种道德观又会有哪些前导状态?
在本书中,我想提出第三种理论。我推测丹尼尔的问题其实是一种无能状态的极端表现,但这种无能是後天学习而来的。某种程度来说,多数人都有这种困扰,不过近两世纪以来,这种现象变得极为普遍。这种无能不仅出现在个人行为中,在社会、政治、立法、科技以及劳动职场中也随处可见。所以这不仅是单一的个别症状,而是一种临床表现:现代人普遍没有办法与不确定性共处。
「要是……怎麽办」这种以因果关系为出发点的思考方式,是一种处理不确定性的工具。我们在脑中想像已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,也会计算事情发生的机率并权衡风险。在我写下这些句子的同时,公众讨论几乎都绕着与新冠肺炎相关的各种「要是⋯⋯怎麽办」打转。
幸运的是,许多这些以「要是」开头的问题都能快速得到解答。疫情爆发以来,许多新闻平台网站的点击率增加了一倍。我们手边有统计资料和科学论文可参考,无数专家学者也会站出来给予建议。在这些专家的职涯里,他们专门研究各种与流行病学相关的议题。然而,未来似乎充满不确定性,每个决定都值得商榷。专家学者的意见并不一致,而意见的分歧也反映在各国政府采取的不同防疫措施上:禁止外籍旅客入境;宵禁;关闭中学、大学与餐厅;以及禁止民众群聚。各国民众讨论热烈,大家都在争辩这些措施是过於胆小还是太过激进。
不过,私底下面对这类「要是」问题时,情况可能会变得相当复杂。
「要是⋯⋯怎麽办」这种越演越烈、没完没了的问题,近几十年来显然有普及化的趋势。在一九七○年代,估计有百分之○‧○○五到○‧○五的美国公民受强迫性意念所苦。执业心理师在职涯中可能永远不会碰到半个强迫症患者。一九七三年,有位美国研究人员表示强迫症「无疑是最罕见的一种精神障碍症」。
如今,世界卫生组织将强迫性意念纳入最普遍的精神健康问题中。研究估计,此诊断适用於西方世界约百分之二到三的人。然而,强迫性意念只是某种思维模式的众多表现形式之一。其中包含所有以「要是」开头的担忧,还有针对未知事物的复杂风险评估。经过一段时间,许多以「要是」起头的焦虑,都已被归类为不同临床表现:
●「要是我的头痛是脑膜炎引起,那该怎麽办?」—疑病症
●「要是其他人沉默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我,那该怎麽办?」—社交恐惧症
●「如果我现在死掉,那该怎麽办?」—恐慌症
多年来,临床表现变得越来越多样,但它们始终只是相同主题的各种变化而已。把所有基於「要是」的所谓焦虑障碍症结合起来,约有三分之一的欧洲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都患有焦虑症。在全球,焦虑症是最普遍的精神疾病形式。
「障碍症」一词本身需要修正。这里所谓的「障碍症」,指的主要是当事人被他们的「要是⋯⋯怎麽办」所困扰。假设今天有一个人想着「要是殭屍世界末日即将到来,那该怎麽办」,并在花园里挖出一个避难地堡。从诊断的角度来看,只要这个人不被自身行为所困扰,那就没有障碍可言。反之,他们甚至能透过这种行为获得社会认可,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个人身分认同。
系统开发人员建立监测系统来追踪业绩、客户联系与销售,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。衡量业绩和实现利润最大化时,风险当然是越小越好。在政治上,不管社会犯罪率是增还是减,只要承诺会用更强硬的手段来打击犯罪,候选人就能赢得选票。政治现在已经具有保护的功能。政治应该抵御各种威胁:经济危机、失业率上升、竞争力下降、成长衰退、健康威胁等。如今,更激进的政治策略也把焦点摆在风险上。靠各种手段与行动来阻止全球暖化的政策,其实就是奠基於风险评估之上。尽管这个目标貌似有理,但基本观念还是一样的。
人类以前并不是这麽想的。
任何恐惧都其来有自,所有风险都不是想像出来的,而是个人不安全感的展现。太阳确实有不再升起的风险;丹尼尔丢进河里的石头,也有可能因为不幸的蝴蝶效应而毒死至少一条鱼。灾难可能在任何时刻降临。疑病症患者怀疑症状是癌症造成、到医院看了七十五次医生,这不代表第七十六次检查时就不会找到癌症病灶。如果将没那麽神秘的死亡、疾病与事故风险全部加总起来,我们在人生中至少会碰到一次可怕的事情。这麽看来,认为世界是安全的想法反倒是种错觉。
但恐惧不仅清楚勾勒出威胁我们的风险,更与我们的行为以及应付这些风险的方式息息相关。这就是焦虑与恐惧的差异。
在丹麦哲学家齐克果(Søren Kierkegaard)的定义下,恐惧是人看向深渊时心中升起的感受。危机迫在眉睫:要是我此时此刻摔倒,会发生什麽事?另一方面,焦虑则是源自这种想法:想像自己站在深渊旁往下看、直视无底黑洞,并自己决定是要继续往下看,还是迈步往下跳。
焦虑不仅带出某件事发生的风险,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反思:我将会做出什麽举动?为什麽我在想这件事情?我是不是一步步走向疯狂?根据齐克果的说法,有了这种自我反思的疑问,自由的眩晕(Schwindel der Freiheit)也因而出现。
(本文为《焦虑世代:为什麽我们活在充满不确定性与不安的社会》部分书摘)
书籍资讯
书名:《焦虑世代:为什麽我们活在充满不确定性与不安的社会》 Tänk om : en studie i oro
作者:Roland Paulsen
出版:大块文化
日期: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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